长恋漫漫

*瑞金ONLY
*全文1.4w字/学院日常/HE  @瑞金暑假作业本 

01

       ——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呢？

       少年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转着笔杆，笔壳上宇宙星辰的图案旋转成了彩虹的颜色。他凝视着那片绚丽迟疑了会儿，将它与桌面上平摊开的笔记本并排放好，旋即不经意手却碰上了桌角，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也许是动静有些大，格瑞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发小，想提醒他注意听课。然而对方依然埋着头揉泛红的手指，时不时朝擦破皮的地方呵两口气，嘴里嘟囔着什么。见视野前投下一片阴影，忙抬起头来说：“格瑞！我刚才声音是不是有些大？……影响到你了？”

       金见他抿着唇眉头紧锁的模样，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慌张地道歉。格瑞一语不发地转过身，顿了几秒，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便飞进了金的笔盒。

       果然格瑞连传小纸条都折得这么整齐，金先是在心里感叹，小心翼翼地展开字条，上面是工整清秀的笔迹，只有三个字：小心点。

        ——这份感情的变化。来得突然，而又是循序渐进的，毕竟两人已经共同从少年走到现在，将来也一定会一起成年；来得漫长，但又是突然闯进自己心里的，毕竟是在不厌其烦地说“格瑞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一瞬间觉得有些难以满足。金也花了一段时间，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种不满足来源于谁。

       金沿着痕迹将字条折回它本来的模样，放进笔盒里。格瑞的温柔可是很昂贵的，他想，但这样的话自己大概就成了百万富翁吧。身为最要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金占了不少便宜。

       唯一的这一点，也算是金单方面下的结论。不过如果不是凯莉和紫堂幻坚持划清界限，说格瑞并没有把他们两人也视作朋友，只是因为金的缘故才勉强愿意接触这番话，想必金也不会这样想。

       稍微瞄了眼老师的幻灯片，金已笃定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正在进行的是哪个专题的内容，索性盯着桌面上用铅笔画的两个小人直到重影。有些心乱如麻，什么都想过一遍，又什么也没记住，只在视网膜里迅捷地晃了一圈，就被抛到脑后了。

       到最后只是茫然地睁着眼，就像金鱼鼓着眼吐泡泡。指不定金鱼还比他现在的情况好些呢。

       他以往开小差的频率没有这么高，金在心里盘算了一圈，默默将错归罪在了格瑞身上，顺便预约了对方的课后补习。他知道现在的学业比刚升入中学那会儿还要紧张，如果是以天文为理想，在这些课程上就更不能掉以轻心，至于今天的走神，纯属是意外。

       在终于将秒针数到了第十九圈，下课铃打响的一刹那，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然而讲台上的老师却丝毫没有挪步的意思，突然停下所讲的内容，望着最后一排蓄势待发的金慢条斯理地道：“金，你动作这么快，解释一下逃逸速度吧。”

      “啊？逃逸速度啊？这个是……”被点到名的金立即站直身，抬手挠了挠蓬松的金发，一手飞快地翻着书页，虽然这么做也是徒劳，这个陌生的名词一听就是今天课上的内容，而他压根一点也没听进去。

       被众人在这种情形下注视的感觉让他坐立难安，金沉默了会儿，憋得两颊通红，正打算老老实实向老师承认自己不知道，抬起头发现邻座的安莉洁将摊开的书本推到自己眼前，那条知识点用红笔勾画在书页上。

       他向女孩投去感谢的目光，略有些紧张地念到：“呃，在天文学中，逃逸速度指的是物体逃脱星球引力的速度。”

       待老师布置了课后作业，金迈出教室的兴致却没那么高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在位置上，安莉洁戳了戳他的手背，金闷声说了句再见，又后知后觉地拉住她：“安莉洁，刚才谢啦！如果被他逮到我上课没听讲，现在就已经被抓去办公室说教了。”

       “唔，没关系。虽然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走神，不过下次还是要好好听讲…对了，今天晚上九点有社团活动，指导老师同意我们今晚使用天文台。”安莉洁毫不在意地朝他挥挥手，与其说她淡漠，但更像是纯真不谙世事的小孩，各种情绪在她面上都捉摸不透，“麻烦你通知一下其他人，我有事就先走了。”

       金爽朗地应了句：“没问题！”

       “金，蜘蛛网好看吗？”有着黑色长发的女孩笑眼弯弯地朝他走了过来，发间别着的桃红色星星发夹随她的步伐轻巧地摇晃。略带有一丝幸灾乐祸的语调，她总喜欢看金栽跟头，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笑意。这也算是她关心的一种特殊方式。

       “落了很厚一层灰，应该不怎么好看吧？”凯莉说着又明朗地绽开笑脸，“所以……怎么走神了？你对天文系这么感兴趣，总不是觉得课程无聊吧？”

       紫堂幻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也投来担心的眼神：“是啊，难道是昨晚熬夜了？”

       金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不知觉便成为了朋友关心的对象：“当然没有啦！你们说的都没有，我也不想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心虚地将视线落在前排的格瑞身上，却恰好与对方的目光撞个满怀，心跳忽然落空一拍，鼓动在了同一频率上，加速的心律使得他的心脏仿佛被谁的手攥紧了。就像是珍藏已久的秘密被曝光在众人眼球下，他感到比刚才被那么多人所注视着还要难堪。

       格瑞他不会在自己被老师抽问时帮忙的，这点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金就知道了。

       “啊，不说这个了。安莉洁说今晚九点有社团活动，让我通知你们。到时候咱们八点四十在学校门口碰头，然后一起进去吧？大家都有时间吧？”金留意到别开头时格瑞紧蹙的眉，忙岔开话题，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清楚走神的源头是来自哪里。

       “我们当然都没问题的。对吧，紫堂？”凯莉边说边拆开一块水果硬糖的包装纸，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紫堂幻，后者先是答了声是，又忽的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们家有门禁，但是我会和哥哥打好招呼的，所以应该没关系……。”

       金闻言吐了吐舌头：“紫堂，如果你回去迟了不会挨骂吧？家法伺候什么的，想想就好可怕。生活在家族里也太辛苦了吧。”但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样的说法有些好笑，又摸着头嘿嘿地笑起来，脸颊有些微红。

       “金，这都什么年代了，可不是封建社会，还有这种事？下次可要开个像样点的玩笑。”凯莉对金的反应有些无言以对，耸耸肩反问，“还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想等到天黑才回家吗？今晚还有活动，早点回去做准备吧。”

       格瑞抬起手腕瞄了眼表盘，离下课虽然不到十分钟，为了消遣而读的毫无意义的轻小说也才翻了两页而已，但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只有几盏仍在运转的风扇在几人头顶旋转。他轻声提醒好像和朋友聊天意犹未尽的发小：“金，回家吧。”

       这间教室是看日落的好地方，被霞光晕染的尘埃漂浮在金的耳侧，连他灿烂的金发也一并融成了不那么耀眼的暖橘色。他应声回过头来，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睛不仅映着落日，还有格瑞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自成一幅画，他眨着眼，余晖都落在他的眼睑上。

       告别了紫堂幻和凯莉，金一蹦一跳地走在楼梯上，每一阶梯都踩在光倾泻的位置。格瑞走在他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如果不慎摔倒，往前恰好能拽住他的手，往后正好能接住他。经过十几年的测算，格瑞心知肚明这是最合适的距离。金在最后一个阶梯前落定，回过头等着格瑞。

       五六岁的时候金总是摔倒，却喜欢在楼梯上玩这样的游戏，格瑞每次为了拉住他往往落得两人一齐滚下楼梯这种情形。格瑞从来没有告诉他这样走路很危险，就算滚下来，他也觉得自己能护着金。

        “金，刚才上课的时候……”

        “只是不小心走神了而已！”金摸了摸鼻尖，格瑞话音未落他便立马接了上去，似乎早就预料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也许是昨晚没休息好，有些犯困。”

        “你那节课状态一直不是很好。”格瑞抿了抿干燥的唇，并不介意对方打断了自己的话，毕竟本来这就是他要问的。他站在最后一个阶梯上，将金发尾的卷翘抚平。

       多一个阶梯使两人之间本就有的十三厘米更远了，金连抬起脸来看他都有些吃力，接着格瑞的衣角便被一片温热攥在手里，他用一如既往欢快的语调说道：“我知道啦，格瑞，所以回去要拜托你帮我补课啦！可别拒绝我啊。”

 

       在格瑞上前与他并肩时，两人走了几步，金的脚步忽然一顿，他侧过脸来：“对了格瑞，你今天不是要去图书馆兼职吗？”

       格瑞应了一声，他的声音总是很轻，尤其是在四周都很喧闹的时候，但金总能清晰地辨认出他所说的话。这也说不上是金的听力有多么好，只是从小在一起长大，对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了。

       他编辑完讯息，按下发送键，将手机揣回兜里：“已经请好假了。”他把挎包放进自行车篮，正准备踩上踏板，却见金仍在一旁杵着，背着阳光，可能是一直注视着光亮的缘故，连他的身体看起来都有些模糊透明，有种不真切的感觉，“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格瑞，我今天想去河边。日落很漂亮。”金也轻轻地笑，歪了歪头，好像再稍微大声些就会打破这片玫瑰色的天空，那些云彩都会被驱散不见。

 

02

 

     “小王子住在行星上，每一天，他只需要将椅子移几步，就可以多看一次日落。有一天，他看了四十四次日落。他说，一个人心情哀伤的时候，他就会去看日落。”年幼的金将绘本关上，望着窗外摇摇欲坠的夕阳，转而看向一旁的格瑞，“那他看四十四次日落的时候，有多难过啊。”

       金忽然想起自己记忆里的碎片，他以为一生他都不会有想看四十四次日落的时候，他也以为看日落不会让自己开心，心只会一点点沉下去。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提出去看日落的提议，但是想到了就去做。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黄昏的风和温度是春日限定，一点点从双颊晕开，就像是猫咪的肉垫轻轻地搭在脸上。金微微睁着眼睑，河岸的行人很少，他有些不着调地骑着单车，任由它向左或向右，直到离河岸近了，他才扶稳车把，把单车靠在护栏边。

       金微微侧过脸佯装无意地打量幼驯染的面庞，与六岁时并无太大的差异，只是褪去了孩童的稚嫩，眉眼变得更有棱角。更不容易接近了，稍微靠近些就会被刺伤，就像一只性情不定的猫，像凌厉的刀，两面都是刃，无论碰哪一边都会受伤。

       如果能像小王子那样，把椅子换个朝向，就能看一次日落就好了。要有多少次日落，才能诠释对他的爱呢。爱沉进河里，他能听到吗？

     “格瑞，你想去宇宙舰队吗？”金突然打破了空气的寂静，见对方没有立刻回答，他便接着说，“你去我就去。格瑞，你知道，宇宙里的景色，还有太多我们未曾探究到的星河，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没有人会感到满足。漫无边际的黑暗没关系，毕竟总会有行星会发光，在银河系里安静而漫长地等待我。”

     “等你先学好天文。”格瑞望着残阳的天空，头顶的海鸟在日暮里穿行，撕裂残云，他的手掌轻轻地落在金的发顶，陷在那片金色的柔软里，“到那时候再考虑未来。”

       他不善于对金做亲昵的动作，尽管他们是一同长大的发小。因此金也对此略有些惊诧，格瑞如果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便会做出安慰自己的举动，他开始转着眼睛思虑自己是否表现得过于明显。

     “我知道！那是我的梦想，我会努力去触及的！格瑞，我一定可以追上来的，你不用等我也可以。”金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想去探寻宇宙也是由于姐姐秋对他的影响，他想去看她看过的风景，“第五年了。姐姐她……要回来了。还蛮快的。”

     “嗯。”格瑞回道，他拿出手机的日程确认，近在咫尺的时间反倒让人有些不真实，事实上他和金都知道这五年的时间并不快，太长了，长得难捱和不安，“就是这周六。秋姐很早之前就确认了回来的日子，给我发讯息让我们去接。看来一切顺利。”

       金觉得眼角酸涩得要命。他用力地眨眨眼，试图将这种感觉挥去。五年前好像是很远的事情，那时候两人都才刚升入中学，领到崭新的制服。不过秋的离开的确算是突然的，在她出发之前两个男孩都不知情。如果让现在的金来描述的话，“连夜出逃”，或许是这种感觉。

       但秋的出逃不是特别成功，她刚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就被在客厅里的格瑞惊在了原地。他的手里拿着那张宇宙舰队的录取通知，另一只手端着的热牛奶还散发着热气，氤氲了他的神情。过了半会儿，两人似乎都不愿僵持下去，秋也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和格瑞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想瞒着你们的。……这一次的航行有危险，舰队并不只是单纯去宇宙转一圈就回来，可能会面临战役。当然，如果是虚惊一场就好了，但是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个消息过几天也会通过NASA发布，到那时候大家都会知道。”秋从衣兜里摸出两个信封，递到格瑞手里，挠了鼻尖——和金同样的习惯。

 

       她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如果我平安无事的话，五年后的就回家啦，到那时候你们要来接我。很快的……你们也长大了。”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格瑞，但秋始终是微笑着的，从她的脸上窥不出一点故作坚强的模样。

       递来的两个信封分别用黄色和紫色的墨水写了金和自己的名字。如果今晚没有看到她的话，明天代替秋来告别的就是它们了。格瑞一言不发地抬起脸，他似乎还想因为秋的不告而别说些什么，但他同时也理解秋作为姐姐不想让他们担心的心情。不知怎么回事，他脑海浮现起父母事故的那个月夜。

       他们也是像这样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了。不，声音是有的，颜色也有，震耳欲聋的金属碰撞声，触目惊心的红色，直到两年过去，这些画面仍然历历在目，没有任何因时间流逝而消失的迹象。

 

       格瑞的瞳孔紧缩，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连忙拽住了秋的衣袖，像是求助般念出她的名讳：“秋姐……”

     “格瑞，我不是不告而别，你要相信，我一直在，这样才不会觉得我们是分别。我只是去出个差，稍微有些久而已。”秋蹲下身来，轻轻擦拭去男孩眼角的泪滴，缓缓拍着他的后背，“我们还会再见的，所以并不需要郑重的告别。现在就像往日那样吧，等我回来再对我说‘欢迎回家’。”

       手里攥紧的两个信封边角刺得格瑞的手掌发痒，他追上秋的步伐，小声地说道：“秋姐，一路小心。”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和金一直等你。你一定会回来的。”

       秋弯起眼笑了。在父母的事故后，格瑞就变得沉默寡言，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格瑞能如此坦率地吐露心声。她摸了摸他的头发：“好。就算是拼尽全力，我也会回来见你们。我可从来没让你们失望过，对吧？”

       刚知道秋离开的金的确有些恍惚，却没有落泪，只是觉得身边没有姐姐的身影有些不习惯，偶尔会看着秋书房里还未散去的生活痕迹发愣，照常打扫这里和房间，这个习惯持续了五年。

       NASA果然发布了宇宙舰队起航的消息，也说明了作战的可能性，会先前往月球和火星进行演练。金变得更不知所措，这是秋没有写在信里的内容，但他来不及为秋的谎言而愤怒伤心。格瑞知道这不是靠自己劝说就能缓和的，只能在他不安的时候默默陪在他身边。

       在收到秋第一条关于近况的讯息后，金强撑了几天的精神终于溃堤了。他关着房门，来来回回地编辑短信，信息里仍是那样活泼的模样，泪水却不断地从眼眶里滑落。格瑞站在门前，犹豫着是否敲门。

 

       他觉得姐弟两个人都在佯装勇敢。

       值得庆幸的是，难熬的五年终于过去了，秋能平安无事地回家，而金和格瑞也互相扶持着长大。

     “什么——姐姐她居然先给你发讯息？为什么不给我发啊！”金嘟囔着嘴，在翻遍了手机收件箱却依然没有来自秋回家的通知后终于接受了现实，但还是有些不甘，“明明每次给她回信的人都是我呀。”

     “你没必要争这个，秋姐知道我会给你看的。”格瑞回道，拽着金往家的方向走，“而且你都是抢着第一个回。”

       金戳着手指说：“那是因为我太想姐姐了嘛。她每到达一个行星，讯息传来的速度都会越来越慢。她在太阳系之外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传过消息，往地球返回的途中就要多发一点，然后我才知道那段时间是你不让姐姐给我传简讯的。我可是天天盼着和姐姐说话的机会！”

       格瑞依然不温不火地回道：“那也是为了让你不要为了等讯息耽误学习。”

 

        在太阳系之外，丢掉了与秋联系的机会，格瑞抑制自己不要往坏的方面想，直到NASA对外公布了太阳系之外一切平静，舰队开始往地球返回的消息，当天凌晨收到了秋说舰队返航的简讯，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好像这五年来，他第一次睡得那么安稳。

 

       格瑞紫罗兰色的眼睛与落日的昏黄像打翻了的调色盘，逐渐混合成暗红色。看着金因为秋而闪闪发光的双眸，他忽然有些羡慕在光年以外的秋。虽然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想法荒唐得可笑。

 

      最好的朋友，也许这辈子都是这样了。他没有机会反驳，金也不会给他机会推翻这一切，他们就像遵循宇宙定律那样，沿着既定轨道前行。符合常理，不符合金。

 

03

 

       安莉洁是第一个抵达天文台的，她用指导老师给她的钥匙转动门锁，顺着蜿蜒的楼梯向上，被潮湿的气味熏得皱了皱眉。她试着调整天文望远镜，恍惚地觉得安迷修又站在了自己身边，用温软的声音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要怎样做才能看到想要观察的星星。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已经第五年了。她望着手机里唯一的一条日程安排默默地出神，他终于也要回来了。明明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她早就应该忘记对方的声音了，可还是如此熟悉，还能清楚地想起他告别时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安莉洁挨个调整好望远镜，发现离九点已不到十分钟，正准备打电话问金什么时候到，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还伴随着一位少女不耐的声音：“金，你干嘛去了？说好了八点四十到结果却迟这么久，如果不是一路狂奔过来我们就迟到了。”凯莉显然不是将这些情绪倾斜出来就能得到缓和的性格，如果不是格瑞在金身侧紧盯着她，她可能就要对金动手了，暴力方面的。

 

     “凯莉，这不是到了吗，也没迟到，别生气了……”紫堂幻弱弱地劝说，尽管他自己也清楚凯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的概率为零，被骂一通的概率反倒高达百分之八九十。

 

     “新闻报道说今晚九点有流星雨，我才找指导老师申请了天文台的使用权的。”安莉洁环视众人，“如果你们再在这里争论的话，就错过了哦。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

 

       格瑞调整好望远镜角度后，便一直由金守着流星雨出现的瞬间。即使看不见流星，夜空也是迷人的，星辰静默地发光发热，可谁也不知道它们死去多久了，黯淡多久了。在一片寂静中，金除了自己浅浅的呼吸声和心跳以外什么也听不见，可他喜欢这份安静。认识他的人都觉得热闹才适合他，可是——难道没有人觉得，比起永远不停歇喧闹的聚会，各行星的平稳运行和引力与小行星相撞的盛大火花，从不拘于既定的一切，才更像他吗？

 

       这句话是研究天文学的秋对他说的。金也是因为这句话，才萌生了想要学天文的念头，在真正学习之后，才意识到天文和宇宙也没有想象之中那么浪漫，有些无趣，甚至枯燥，让人焦头烂额。在想要放弃和坚持的矛盾中辗转反侧，他还是热爱，无法克制，忍不住为它热泪盈眶。

 

       ——他的视野里划过一颗流星，转瞬即逝的，几乎从未出现过。

 

       但金仍然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他像是擦过一阵电流般地弓起身，他回过头看向格瑞，眉梢里的欢欣快溢出来。以天文台的高度，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将这场流星看得清楚。格瑞的眼睛里同他所想，装满了流星，那些划过眼角的似乎没有消失，反而顺着他的脸庞滑进了衬衫的衣领，落了满地星光。

 

       格瑞轻轻地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周围环境昏暗，在流星的映衬下，他嘴角仿佛带了些上扬的弧度。他像是漂浮在宇宙里，脱离了引力的牵引，在太阳的光线和宇宙的辐射里永恒。金觉得，格瑞像是一颗发光的恒星，尽管有那么多人宁愿相信他是一颗濒死的、毫无生命力的星球，可他确信，对方就是自己的光啊，从相遇的时候就证明了。

 

       流星从天上坠落，一点一滴砸到地上，就像雨点落到地面一样，甚至溅起光亮。这场浩瀚的流星飞行持续了三分钟，天空几乎被点燃了，视野所及皆是明亮。金却只是和格瑞一起看着它们的航程，两人之间还隔了几步远，但是在视线交接的一瞬，一切的距离都变为零了。

 

       九亿年碰撞。

 

       星系NGC4038和4039从靠近到碰撞经历了九亿年。他们也像这样，相互缠绕交错，身上永远存在着因撞击而形成的痕迹，当中的恒星和尘埃被甩出。

 

      “……需要多久呢？”

 

      “什么？”

 

       金和安莉洁记录着刚才第一颗流星的时间，隐隐约约似乎听见格瑞在说什么，却只捕捉到了最后几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字眼，再次提问格瑞却不理会他了，留给他一只泛红的耳廓。

 

       金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脸，翻着紫堂幻刚才拍下的流星雨，又回想起格瑞站在流星雨里的模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的嘴张张合合，大概是说了什么话，可金那时候什么也没听见，因为心跳太猛烈了，屏蔽了外界一切的声音。他试着去辨别格瑞的嘴型，却因为心里乱得一塌糊涂而无法冷静思考。

 

      与此同时，一张他和格瑞的照片映入眼里。就是刚才看流星的画面，他们对望的一瞬间，居然被拍了下来。不过不得不说，配上流星雨这样浪漫的背景，倒还真有些暧昧的气氛。一旁正与安莉洁讨论的紫堂幻面色有些凝重，也不敢让金把相机还给他，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紫堂？”

 

       还没等紫堂幻思考好该如何蒙混过关，金就已经找来了。他倒没有做出直接指着那张照片这种和公开处刑无疑的行为，先是将手里的相机归还给他，然后怯怯地问：“那张我和格瑞的照片，回去能发给我吗？我觉得很好看——当然流星也很漂亮，我也没想过……”没说完的半句话被金吞了下去，也没想过格瑞的眼神这么温柔。

 

       当时看不明晰，在相片里却看出来了。或许是他的错觉也说不定。金知道格瑞温柔，但对方却很少在神情上这么表现出来，就连两人和秋的合照上面，也是板着脸，舍不得有半点情绪波动。有一张这样的照片，简直可以说是稀世珍宝了。

 

     “可以，当然没问题。”紫堂幻立刻顺着台阶下了，也不追究金的话没说完，“回去我就发给你。不过金，这个照片最好还是别让格瑞看到。我还想多活几天……”

 

     “啊？”金愣了愣，摸着下巴猜测，“格瑞不会生气的呀……应该吧？”他也说不准格瑞看到这样的照片会不会震惊得几天不搭理他，但他还是朝紫堂笑了笑：“这样的回忆很好啊，就算被看到，格瑞也会理解的。”

 

      紫堂幻感到更不安了，但是他也不敢说，只是收好了自己的相机。

 

      离开学校的时候临近九点半，放他们出校的门卫大叔还提醒他们回家这么晚小心点，顺便感叹了今晚的流星真美。

 

       凯莉和安莉洁都拒绝了由男生送回家的提议，各自朝着相反、不，相同的方向走远了。凯莉没走两步便如同炸了毛的猫咪般抗拒：“哈？你怎么是和我同路啊！”

 

     “凯莉你也没问过我呀，我一直都是走这边的，可能平时离开学校的时间点不同你没发现。不过现在可以一起回家了，真好呢，这样也可以安全一点。”安莉洁的眉眼舒展开，并不怎么在意对方的气急败坏。凯莉的怒气就像一头扎进了棉花，松松软软的，也没有把她弹开的趋势，她感到有些郁闷，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她们俩那样真的没关系吗？”紫堂幻边看着手机边等着来接自己的紫堂真，不由得问道。

 

       金看了看两人的背影，笑着挥挥手：“不会啦，凯莉就是那样。而且就算吵起来了，她们的保镖也会钻出来劝架的。”虽然平时是关系要好的朋友，但两人都是大小姐的身份还是让金震撼不已。

 

     “那么明天见啦，紫堂。记得把照片发我哦！”

 

        金的声音在空旷的学校周围显得有些突兀，回声在空气里荡了一圈又一圈，惊起了在车轮胎上小眠的野猫。

 

       跟在金身后的格瑞向他点点头，算是道别。他似乎在问金是什么照片，不过金就像早就准备好答案般答出是流星雨了，紧随其后的便是金的笑声和格瑞的叹气。夜太静了，连这些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紫堂幻早已接受了格瑞的沉默寡言，但隐隐还是想感叹对方的双重标准。不过对于格瑞而言，又有谁能替代金呢。所以这样的特殊对待，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将那张照片从流星之间挑拣出来，记得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格瑞似乎在说什么。不过究竟在说什么，他看不出来。

 

04

 

     “格瑞！快点快点！”

 

       早已换好鞋的金站在玄关口踮起脚尖，不住地催促自己的发小。他提前了一小时起床，耐心地将乱糟糟的金发梳直，把一件普普通通的黄色卫衣和运动短裤整理得没有褶皱，顺便检查了秋的房间和书房是不是如同自己昨晚睡前那样一尘不染，然后扶着门框等着格瑞。

 

     “走得这么急，小心摔了。”格瑞取下衣帽架上金的帽子，扣在他头上。金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嚷着别毁了我的发型，一边看着格瑞把门锁好。

 

       格瑞好整以暇地看着早已蓄势待发的金：“准备好了？”

 

     “当然！”金说着将手握成拳举到头顶，用力做了几次深呼吸，“我可是兴奋得差点失眠！”

 

       格瑞看着金，似乎回到了小学时春游的场景。不管岁数长了多大，一兴奋就会做出这样举动的习惯果然还是没有变。他的脸颊绯红，走路时连发尖都在轻颤，这点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格瑞，你难道不激动吗？”金直到上了地铁也没有一点安分的意思，在座位上左看看右看看，晃着两只腿，活像一直活泼好动的大型犬。事实上在得知了秋回来的日子之后，金就一直维持着这种情绪高涨的状态，要是在见到秋之后肾上腺素飙升一头晕倒也是有可能。

 

       而格瑞似乎也是不愿意打击金的积极性，任凭他兴奋了一周，两人昨天还把秋的书房和卧室打扫了一次，这是金主动提出的。过去的五年里他们都在不间断地打扫这两个房间，就好像她每天都在回来，所以清理也不算什么难事。

 

       金还在周五的测验前突击冲刺了一把，拿到了仅次于格瑞的好成绩。前一晚写完作业，他拽着格瑞不让人睡觉，把这些天来没弄懂的知识点都钻研通透，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格瑞收拾干净书桌上摆了一排的空咖啡罐，又看着睡得安熟的金，觉得这个牌子的咖啡可能对金不起效果。

 

       不过他的成绩倒是惊诧了凯莉和紫堂幻。

 

     “是没有你表现的这么明显。”格瑞答道，将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金两只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歪着头想看清书页的内容：“你怎么坐车也看书啊格瑞，这样对眼睛不好。”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抢走了那本书，他扫了眼封面：《千亿个太阳》。

 

       金咂咂嘴：“还看内容这么晦涩的书。”

 

     “不算晦涩，基本是作者以讲故事的口吻来陈述的，你应该感兴趣。”格瑞说着关上了书，顺便将挂在自己身上的金扯下来规矩地坐好，“准备下车，秋姐马上就和舰队队员一起到车站了。”

 

      话音刚落，格瑞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上面显示着是秋的来信。

 

“金、格瑞：

 

这是到达地球给你们的第一封信咯。

虽然内容是早就编辑好的，但是在降落的时候发送的，信号还没完全适应过来，你们收到的话应该马上就可以见到我了。

顺便一说，宇宙舰队的航行将要暂停五年了，消息来得很突然，NASA说是要给太空休整。的确，接连不断的探索带给它的压力太大了。也许你们之前也有加入宇宙舰队的想法吧。

你们俩一定都对宇宙未知的秘密很好奇吧，等我回来会慢慢讲给你们听的，也不用因为无法亲自到达而感到遗憾了。

还有一些想要说的话，不过在短信里讲太苍白了，见面再说吧。

要等我哦。

马上就可以见面了，你们一定都好好长大了吧。

很期待。

 

宇宙舰队直属三队队长&你们的姐姐 秋

（怎么样，这个称呼很帅气吧？）”

 

     “姐姐她——果然还是和五年前一样呢。”

 

       坚强又勇敢，乐观积极。就像所有光源的发光体，所有能量的集合。耀眼的她果然在宇宙里也是一样的优秀。

 

     “但是格瑞，宇宙舰队居然暂停了。等五年后重新开启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过了能参加的年龄了吧。”金有些垂头丧气地跟在格瑞身后，整个人身上的氛围都冷了好几度，“未来选择的道路又少一条，老天这是要把我封死吗？”

 

     格瑞正打算说些什么来安抚金沮丧的情绪，抬眼看到一抹熟悉的金色撞进视野。他微怔，脚步也放缓了，站在离那人不足一米的距离，缓缓道：“秋姐。”

 

      没能得到格瑞回应的金扬起脸来，猝不及防地撞在他的后背。在听到格瑞喊出那两个字时，金条件反射地扑向眼前身着舰队制服、胸前甚至别着荣誉勋章，但依然是金发蓝眼，挂着明媚笑靥的——他的姐姐，秋。

 

     “欢迎回家。”

 

     “我回来了。”秋看着两个已长得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五年没有见到他们的容貌，虽然和离开时变化不大，但他们都已长成少年，“没有让你们等太久吧？”

 

       听到久违的姐姐的声音，金几乎一闭眼就要哭出声来。比起彻夜的兴高采烈，他无法露出预想的笑容，这样太为难他了，他还没来得及学会控制。距离把思念拉得这么长，他要怎么在见到她的时候依然保持冷静？不是伤心难过，就是“她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这种感觉压得金透不过气。

 

      明明是开心的，可是、可是……。

 

       秋将怀里的金抱得紧了些，像要弥补这五年来的空白，接着向一旁的格瑞伸出手。格瑞抿着嘴别开头，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睛也红了。然而金可不顾这些，他将格瑞一把拽过来，两个人像树袋熊和树干一样抱成一团，接着被秋抱住了。

 

       不远处似乎有个熟悉的人影，冰蓝色的及肩碎发和头上的柠檬发卡，这两个显眼的特征让格瑞立刻确定了对方。她身旁还有个棕发的男人，同样也穿着舰队制服，他微微弯着身子，揉着她的头发。安莉洁低垂着眼，上前一步，环住了哥哥的腰，安迷修显然有些惊异，不过还是轻轻搂住了她。

 

     “我还得庆幸我走的时候你们刚上中学，现在回来恰好赶上最后一年吧。你们都是学的理科吗？选修天文？”秋在回家的前几站领着他们提前下车，在路边借了三辆单车骑回家，这是他们很久以前喜欢做的事情，一边吹着晚风一边聊心事。

 

     “对啊！本来我都决定要去宇宙舰队了，准备说服格瑞和我一起去，结果居然又说中止。姐姐，你说我以后学天文能做什么？”

 

     “我也觉得舰队很适合你，你那么喜欢冒险，虽然有不确定的危险性，但成就感还是很强的。不过现在NASA说了要中止，也没有办法，毕竟是已经决定下来的事。还有一年时间，我们再好好想想，也不是除了舰队就无路可走嘛。金，你一定可以找到属于你的位置。”

 

     “姐姐，你在舰队上有做菜吗？”

 

      “嗯？当然有，我们都是轮流做饭制度的。不过在我当上队长之后，我就基本没碰过了……”秋说着俏皮地吐了吐舌，“我猜我的厨艺应该没有退步吧？”

 

       这种语气真是让人怀疑。不过格瑞最后没说出来。

 

       三人沉默了会儿，格瑞问道：“秋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金吓得连车把都有些扶不稳，险些从车上跌落。一是奇怪格瑞竟然会问这么充满烟火气息的问题，他本以为对方会问些关于宇宙太空的，更有深意而且自己还听不懂的东西，二是他也很好奇问题的答案，舰队上按理来说肯定也有很多条件不错的好男人吧，难道秋就没有一个心动的？

 

     “噗——哈哈哈。”秋如预料中的那样笑了起来，“格瑞，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呀？是不是金那小子叫你问的？”

 

     “我还没有哦。”秋坦率地说道。她要是说谎的话就会说很多无关紧要的事，这点金和她也一样。格瑞颔首表示明白了，但秋旋即便将球踢回给了他：“格瑞有了吗？其实我觉得你俩应该都有。”

 

       金正打算反驳，只听格瑞轻轻应了：“嗯。”

 

       什么？我刚才到底听到了什么？

 

       如果不是看到了格瑞泛红的脸和依然认真的神色，金可能还会在怀疑他在开玩笑。然而即使是以这样坚定的语气，金还是半信半疑。也许是他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在看到格瑞的脸的时候，眉眼都在恰好的幅度，他就知道对方没有开玩笑了。

 

       金真的没有握紧车把，从单车上狼狈地滚了下来。他们走的是一条偏僻的路，没有什么行人，他摔倒的时候声音响得惊人。在翻滚的一瞬他在脑海里编造了数个理由，甚至想利用地面上那颗根本不会绊倒自行车的小石子。他半撑着地面，额头上擦破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不敢用手去碰。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坐在原地发愣还是应该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笑着告诉姐姐和格瑞自己没有事。他看见格瑞丢下自行车向他跑来了，但是金只想转身逃跑，逃离这里。

 

05

 

       可是直觉告诉他在这里逃跑太奇怪了。

 

       为什么要逃呢？

 

       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格瑞攥住了，残留的沙砾摩擦着他的肌肤，但是金不觉得疼痛。他的心脏跳动的频率还停留在两分钟前，在格瑞说出那句话的那个瞬间。它不知道是为着什么而剧烈跳动。

 

      “金，没事吧？”

 

       是秋。太好了，有姐姐在就是好。金下意识想，不露声色地将手腕抽回，这时痛觉的信号才缓慢地传递到他的神经。他顶着满脸尘土灰扑扑地望着蹲在他身前的秋：“姐姐，我没事，哈哈，稍微有点分心了。”

 

     “真是的，怎么我刚回来第一天你就把自己弄伤了。”秋说着撩起金额前的金发，用发卡将那撮发别好，“这样才不会感染，伤口回家处理吧，格瑞你载金可以吗？我五年没骑过车了，我怕金在我这里造成二次伤害。”

 

       对不起，我收回我刚才的想法，果然是我太天真了。格瑞没给金拒绝的余地，毫不犹疑地答应了。金也无心去在意他们的对话，他只想回去吃姐姐做的菜，一头栽进枕头里好好地睡一觉，关于单向暗恋这点破事，醒了就忘了。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后座上了。

 

       快升中学的时候，秋就教他们骑自行车。金仅仅在一个上午就摔了十七个跟头，撞了二十三次墙，浑身是泥和伤，还笑着说没关系可以再试试。秋实在看不下去，制止了他又一次与自残无异的行为，让早已学会自行车的格瑞载他上下学。

 

       格瑞那时候刚搬进他们家，性子沉默，对金这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粘人精没什么好印象，但既然是秋的要求，他即使不情愿也应允了。直到金，这个身高矮他一头的小男孩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甚至双手环住他的腰，用那双容纳整片大海的眼睛盯着他笑。看着金眼里的蔚蓝，他有些动摇。

 

       蹬起踏板的时候两人跌跌撞撞，格瑞也是第一次载人，不过好在很快就掌握了平衡。金抱住他的动作更用力了些，嘴上还安慰着他：“没关系的，格瑞，大不了我们再跌一次，我不怕疼了。”感受着后背的温热，格瑞才反应过来他不喜欢和别人身体接触，他低头看着那两只白皙的手，叹了口气，想着下次再让他松开吧。

 

       下次是有的，却没让他松开，持续到金学会自行车。后背空空的感觉，格瑞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曾经那个坐在他身后的男孩，逐渐和他并肩了，笑声不再从背后传来，而是身侧。

 

     “格瑞，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你载我上学吗？”金望着自己沾了泥土的手心，还是舍不得拽着格瑞的衬衫。

 

       格瑞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像蒙了层纱一样让人难以分辨：“记得。”

 

     “哈哈，你当时应该很嫌我烦吧。”

 

     “……没有。”

 

       金愣住了，嘴张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倒是灌了不少风进去。他大声咳嗽起来，却不是为了能让干燥的喉咙好受一点。他找不到话来说，如果接着刚才的话题看上去太过刻意，只好翻着格瑞带出来的书，可一路上颠簸得头晕，还没认真读几个字就有些犯困了。

 

       回家处理好额头上的伤口，听秋又说了一阵儿时的趣事——基本都是金干过的糗事，然后秋就去准备晚饭了。金打开电脑，发现紫堂幻在一分钟前找过自己。

 

       既然要发照片，不如处理得好些再发给金。紫堂幻打开软件连接相机，意外发现了还有一个短暂的视频，大概只有两秒，也许是拍照时不小心按到了拍摄的按钮。他点开那个视频，重复播放了几遍，内容是格瑞说的话，但由于距离太远听不具体，只能看到嘴型。

 

       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紫堂幻将处理好的照片和视频整理成一个附件准备传给金，但又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将视频发给他，当他下定决心还是不要发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点下了传送。

 

      “啊……？”

 

       随着照片和视频一并传过来的还有紫堂幻的这样一句话：“金，我帮你把照片处理了一下，视频是我无意间拍到的，音量我也调过了，应该能听清楚。不过我不大确定，你也可以不看……但如果你要听的话，你一定要戴耳机，而且不要在格瑞面前看！”

 

     “话说得不明不白，紫堂没事吧。”金瞥了眼厨房，格瑞在帮秋准备食材。他连上耳机，格瑞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最先萌发要学天文的念头的不是受秋耳濡目染的金，而是格瑞。本来他的父母都是从事历史工作，尽管他的文理科都很优秀，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秋还记得格瑞极小的年纪，他的父母还没有因事故去世，也是能够轻松展露笑颜的孩子。

 

       在他得知秋是天文系的学生之后，他便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宇宙里有没有像金那样，清澈湛蓝的行星？”

 

       听到这个问题的秋先是一愣，然后给格瑞展示了宇宙里的各种现象，玫瑰星云和土星环都能让他好奇。秋说：“现在太阳系之中还没有这样的行星，如果格瑞你能一直探索下去的话，未来也有可能找到。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的。”

 

        ——“那时我所好奇的宇宙，也许就是你。”

 

       他的声音温柔又缓慢地，一字一顿，似乎希望对方能够听清，却又和流星雨一样消失了，环绕了整个星系，最后又降落在金的耳边，化作风的私语。金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回放那个只有两秒的视频，在记不清第几次，他终于停下了。

 

       当时他想要说的话，到底是什么？

 

       金又开始相信，宇宙是真的很浪漫啊。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如果现在把他放进太阳系里，他一定是那颗绕着太阳速度最快的水星。

 

      他也没意识到，紫堂幻不仅不小心把视频发给了他，同时还不小心多添加了一位收件人。

 

       秋虽然说是许久没烹饪过，但技术却意料之外地没有退步。只是在舰队上都是用的火星上种植的蔬菜，现在突然用了正常大小的蔬菜让她有些不习惯。洗碗的工作自然交给了金，但他怎么说也要拉着格瑞一起。

 

     “格瑞！”金叫住他，忙着闲聊手上的盘子倒没洗几个：“你看到那个九亿年靠近和碰撞的两个星系了吗？”

 

       格瑞连个眼神也没分给他，声音依旧波澜不惊：“看到了。”

 

       两人似乎都在等彼此开口，金的思绪一团乱，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启话题。格瑞侧过头来，将手里的泡沫蹭在金脸上：“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天我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他没有用疑问句，金知道格瑞总是不说出口罢了。

 

     “那两个星系互相吸引到碰撞用了九亿年，”格瑞郑重其事地望着金的眼睛，透过这对眼睛映出的是只有自己的倒影，“那我们的碰撞需要多久。”

 

     “计时现在可以结束了。”他落下最后一个音节，两个星系在宇宙里在光年以外相遇，再刻进他们的眼瞳里。

 

END.